愛情教主

五月天裡彌漫詭異的氣味，連遲鈍的螞蟻也四處張望。

從地面蒸散的水氣在半途遇上熱流，兩隊交鋒陣前廝殺，宛如正邪對抗的最後一戰，濃稠到無法化解一場狂風暴雨將近的氛圍。

電視中則是不斷播報四川大地震的畫面，不但路斷山崩，還有好幾個村莊、學校被活埋，地震當時正好是人潮聚集的尖峰，死亡和失蹤人數持續上萬攀升。

「老師，不要死。」兩位女學生哭喊著老師的魂魄。

原本已脫困的男老師，為了救學生重返教室。人救出來了，自己卻永遠被封在倒塌的樓房。

螢幕下方一一列出死亡名單，這位老師的名字卻與記憶深處擦肩而過，而且遲遲不肯消散。

我衝回房間，翻箱倒櫃的找出一本小冊子，斑駁的封面印有國中最後一年夏天的淚漬，裡面的小人兒開心比V字手勢，不但從此告別青澀的年紀，同時也領到一張進入複雜感情世界的門票。

這時，我遇見一個人，他的名被熟悉的字跡帶入，一字不差，與罹難者同名同姓。

愛上高中的初戀男友，因為他的笑。

那種宛如初夏剛出生的純潔笑容，絢爛的看不到一絲雜質，緊緊擄獲青春的心。然而，當他的笑飄向腳踏車前座另一名女孩，整顆心揪起與初次心動一致的律動，卻多了被惡犬緊咬不放、莫名奇妙的撕裂劇痛。

我放聲大哭，完全陷入國三時那種說哭就哭的任性。為了考試挫折而哭，為了老師責罵而哭，為了小說劇情而哭，為了解放壓抑而哭的單純年代。

「沒關係，一切都會過去。」一個人遞出了衛生紙，悄然坐在我的身旁。

朦朧中，我肯定世界靜止了十秒鐘。

除了啜泣是靜止的，還有心跳呼吸也確定靜止的。靜止的視線中，我發覺原來笑的弧度會影響到它的單純性。他的嘴角微幅上揚自然而然架構出的笑意，多一度越軌、少一分遺憾的100%笑容。

第一次遇見100%笑容的男生，短短十秒卻足以蒸發我的淚水，像是天生如此的純潔功能，吸收全部的悲傷與不確定。

課堂上，才知道他是剛畢業、代替懷孕生產的數學老師。

再度嘗到戀愛的苦澀，是上大學後。

第二任男友如影隨形的溫吞，包容當時變化多端的少女情懷。但不懂得拒絕的優柔，叫人不得不快刀斬亂麻，當火辣辣一巴掌在他臉上留下紅手印，我當下明白：這不是我要的溫柔！

所謂溫柔，是說話時有股春風輕撫而過的舒適，認真的傾聽以及適時的板起嚴肅指正，這都是代課老師回答問題的習慣表情。

那年暑假，我化身成翩翩飛舞的蝴蝶，天天飄往教師休息室。數學原本不是我的強項，卻被老師提拔成小助手，我也很爭氣在入學測驗奪下最高分的榮耀獻給他。

「將來你要做什麼職業？」老師問。
我想了很久很久，沒有答案。
「長大後，你最想做什麼？」他換了問句的溫柔卻不變。
我想到了，反而紅了臉、不好意思說了。

老師的溫柔是標有刻度的溫度，而且是經過肌膚測量過後的微溫奶水，可以輕輕送入寶貝口中的那種溫柔…。

畢業前夕，我寫了一封感謝信，親自交到他手中。

原本想牢記他手掌溫柔的溫度，原本想告訴他心目中的答案，但決提的淚水卻不斷湧出，不捨的情緒，如今再也沒有機會表白。

老師的溫柔，老師的笑容一一爭先恐後的活了過來，用手心的微溫抹去了小冊子的灰塵，卻抹不去字裡行間那段青春歲月的心情記事。

「我的100%淚水唯有100%笑容才可蒸發殆盡。」曾經如此單純的相信，擁有單純的哭泣、單純的愛慕的簡單年紀。

記憶中100%笑容的男孩的名字，繼續重複在主播台前，繼續重複在螢幕的跑馬燈和女學生的哭訴裡，每個人說了一便、老師便又死過一次。

心中那年夏天的單純的悸動，也似乎一次一次的死去…。